她在我面前總是很快樂,從來沒有表露出因為馬上要高考了而對我的擔心和憂慮,總是和我聊那些輕松愉快的話題,雖然大多數時候我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沒有聽她在講什么。
她覺得我很棒,因為她相信我一直在努力戰勝自己。
后來我對自己妥協了,算是放棄了吧。因為這樣的精神狀態連一道題目都無法集中精力讀完,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大家都在奮筆疾書,跑得越來越快,可我卻在看心理醫生,就想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那時的班主任很照顧我,一直在關心我,她覺得這樣下去我很可能把自己毀了,當初我是被保送進這所市重點高中的重點班的,很多老師視我為清華北大的苗子。
她打電話把我在學校的情況如實告訴了媽媽。上課不是睡覺就是在那兒發呆,連課本都不掏。作業從來都是上交前找個同學的抄兩筆交差,怎么說他都跟個木樁子一樣,理都不理你。一身的煙味。
這是班主任找我談話時告訴我的。她先跟我道了歉,她說自己沒能力幫助自己的學生,她覺得對不起我,并且很后悔把這些情況告訴我媽。
她和我談話的時候,我還兀自沉浸在和自己的對話里,她那天說了很多,我基本沒記住什么。可聽到“后悔把這些情況告訴你媽”時,我回過了神。
“為什么后悔,這是作為老師您該做的啊。”
“那天在電話里和你媽說完這些情況后,她就突然哭了,她以前對你的狀況一直很樂觀也很相信你,可那天她在電話里哭了很久,哭得我也很難受,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
然后我就哭了,鼻涕流一嘴。我不知道是當時自己真想哭,還是因為那時情緒不受控制才哭的。班主任不停地用手給我擦眼淚、擦鼻涕,把我當個小孩一樣,什么都沒再說。
那天之后我就開始拼盡全力地逼自己了,幾乎到了虐待自己的程度。一個小時里我只能集中精力20分鐘,所以就學3個小時來彌補。在臨近高考的那兩個月里,我每天都是夜里3點睡覺,6點起床,為了抵抗困倦和集中注意力,我白天上課站著聽講。我以前覺得為了集中精力學習用筆尖扎自己的學霸都有病,可我居然連著扎了自己兩個月。
媽雖然心疼我,但從不阻攔我。只是在夜里3點鐘我關了臺燈,準備躺下睡覺時,準時來我的屋里端上一杯熱牛奶。我不知道她是定了鬧鐘,還是一直沒睡在等著我。
后來當然什么都好了,什么都過去了,啥事沒有,現在依然是帥哥一個。
高考成績與老師們對我的預期相差很大,但好在一本壓線,去了個還不錯的大學。高考過后的那個暑假里我一直沉浸在對自己的怨恨里,恨自己的遭遇,恨自己的一切。
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是來受苦的。誰沒有一點病痛和挫折,誰沒有過彷徨和掙扎,我從來沒怪過那些經歷和老天爺的戲謔,我只怪自己,怪自己有過的退縮,怪自己嘗試過的放棄。
臨去大學的時候我回高中看班主任,那天幾個任課老師正好也在,除了班主任,其他老師都不了解我高三時的情況。只聽物理老師說:“你這成績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考前偷懶了?小子。”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覺得自己挺委屈的。可我難道要用過去的痛苦來解釋此刻的委屈嗎?這世上有太多苦楚,你敞開心扉地講出來,在他人眼里不過是借口和軟弱罷了。說出來還不如什么都不說。
我慚愧地點點頭,賠著笑臉說:“是啊,真后悔那會兒自己偷懶,不知道努力。”
班主任在一旁打岔,過來拍我的肩膀,看著那些老師笑著說:“不就是一個高考嗎,亞豪現在去的大學也挺好啊,他的路還長著呢,他以后一定會越來越優秀,因為這孩子從來不會放棄。”
聽到班主任的話,當時我鼻子就酸了。不過這次沒掉眼淚,那時候病都好了,已經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了,也可以很輕易地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大一那年的母親節,我給媽媽發去一條短信:“媽,母親節快樂。謝謝你帶我來到這個世上,我會努力成為你的驕傲,永遠。”
媽回了一條:“傻孩子,你在困難面前沒有輕言放棄,你就是媽媽最大的驕傲,永遠。”
大學畢業前的春節,我和兩個好哥們一起去看望另外一個哥們小山的父親。小山的母親在他幼年時離開了這個家,小山從小和父親過,大二時去當了兵,快兩年了。
小山的父親這些年都是和他兩個人過日子,身邊一直沒有女人,現在兒子又去了遠方當兵,他挺孤單的。
我們去了之后才發現,他確實很孤單。一個年近五十的人能跟三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喝到天昏地暗,不知道有多久沒人陪他說說話了。一下午的時間,我們喝了三瓶白酒和一箱啤酒。
我們幾個都知道,小山的父親是那種典型地把自己對人生的不如意和未實現的理想全部施加在孩子身上的人。
可能是小山大了,可能是他老了。酒桌上他從未提及任何一句對小山的期望和要求,只是一直在大舌頭地講著小山身體哪兒哪兒不好,該注意哪些方面,讓我們記下來在電話里提醒他,真的比當媽的還細心、啰唆。
直到我們走的時候,他依然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在半空揮舞著,不知疲倦地講著那些說了一遍又一遍的語無倫次的話。
“他爹我沒出息,為了以后他的出路好些,我只能讓他去當兵,可我兒子有出息,他愿意吃苦頭,他以后肯定比我有出息得多!不管他有沒有出息都是我的孩子,我就是想讓他學會堅持,我就是擔心他照顧不好自己的身體,他從小身子骨就弱,比你們都瘦兩圈、矮半頭的……”
打小山去當兵后,他從沒給他爸打過一個電話。他恨他爸氣走了他媽,他恨他爸從小就不像其他父親一樣照顧兒子,他恨他爸沒能力,讓他吃盡了苦頭。
去年國慶節的時候,小山給我打來電話。他告訴我,他爸竟然大老遠來新疆看他了,可他連他爸的面都沒見到。他爸把一箱牛肉干、兩盒牛奶,還有一箱他小時候最愛喝的蘋果汁放到部隊門口的哨兵那兒就走了。
箱子底下放了一個信封,什么都沒寫,只裝了五千塊錢。他爸的收入一直不穩定,小山看見過他爸吃鮑魚喝茅臺,可大多數時候是看見他在家就著咸菜啃硬饅頭,咂巴著嘴喝兩小口二鍋頭。
我在電話里告訴他:“去年春節我們幾個兄弟去看你爸了,他希望你有出息,更希望你照顧好自個兒。”
小山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兩分鐘,兩分鐘,120秒,我以為是信號出了問題,已經準備掛斷電話了。
“我會活得很好,也會努力出人頭地。有他在世上一天,我就得這么堅持,我也不知道為啥。”
“就算不在乎他,甚至恨他,可我還是想著為了他也要讓自己活得好點,你說人怪不怪?”
小山退伍回來的第二天立馬來找我們哥兒幾個不醉不歸。酒桌上他唾沫星子滿天飛地跟我們講起這兩年他在部隊的經歷,他掀起上衣秀出他的八塊腹肌,并仰著下巴告訴我們:“老子拿了優秀士兵。”
我們都覺得他在胡謅,大學那兩年的他不僅連進步獎都沒拿過,掛科都掛到了老師不忍收他補考費的地步。